一
那时，我在一所乡村小学教四年级的语文。
这个年级，有一个叫邓兵的学生，大约有十二三岁吧，厚厚的嘴唇，黝黑黝黑的肤色，眼睛泛出疲惫与困乏，整个人憨憨的，寡言少语，显得木讷笨拙，没有一丝丝灵气，一看就知道是读书笨的角色。借用有的老师骂成绩差的学生的话：“笨得来屙牛屎。”
就是这个邓兵，却是全年级乃至全校很特殊的一个学生。
这倒不是因为他是全年级成绩很差的学生，而是因为他每天到学校来，除了睡觉，还是睡觉。好像他到学校来的主要任务就是睡觉。
我一直都想不通，他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瞌睡呢？难道是他把白天和黑夜搞颠倒了，把白天当成了黑夜？我又觉得这世上好像还没有这样的人。
我每次去上课，人还没走进教室，眼睛就不自觉的往他的座位上扫，常会看到一本立着的书遮住个大脑袋，他正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。
我见了，自然是挺生气的。我认为，学生到学校来，自然是搞学习的，你要睡觉回家睡去，哪能在教室里睡呢？像这样子一来就睡觉，成何体统。更主要的是，你自己成绩差得来成了无底洞，会影响到全班，因为你一个人就要用其他人的好多分数来填的呢。而现在，学校考核一个老师，就只是盯着教学成绩，只要你教学成绩好，就一好遮百丑，一切都好。评优定级就非你莫属的了。
所以，我在上课时，就坚决不准他睡觉，或者至少也不能让他睡得安稳。我常常把他喊起来站着，我心想，你站着总不至于会睡了吧。那知道他的适应能力还特强的，站着竟也能入睡。只是当他沉沉入睡时，他的腿一软，那身子就往一边倒去，把同桌的同学压在身下，引得全班哄堂大笑，把个课堂纪律弄得来乱糟糟的。
我没有一天不会骂他，至于骂了些什么，有很多我已不记得了。能记得的有这么些：
“你昨晚上是偷牛去了，还是做贼去了？人家说：白天风都吹得倒，晚上狗都撵不倒。我看就是说的你。”
“你祖先肯定是埋在困龙山的，所以你一天才这么睡得。”
“我看你比猪都还睡得。那猪有时还会起来哼哼几声，走几转，你却连哼哼的时间都用来睡觉了。”
尽管我把他骂得狗血淋头，还是丝毫也起不到作用。他似乎把我骂的话全当作了耳边风，每天照例睡他的觉。把我气得来吹胡子瞪眼睛的。
有一次，他竟然在课堂上打起鼾来了，那鼾声时高时低，时长时短，显得抑扬顿挫，韵味悠长，完全是沉浸在旁若无人的自我陶醉中。全班同学如同在欣赏一首雄壮的交响乐，个个都开心的大笑。同学们的笑声没能惊扰他，他的鼾声依旧。
我无法上课了，我走了下去，来到他的座位旁，一伸手，拉着他的耳朵，把他提了起来。这时，他终于从梦中醒来了，那涎水流得长长的，像一根亮晶晶的蚕丝。学生们见了，又是哄堂大笑。
他呆愣愣的立在那里，听到同学们的笑声，茫然不知为何故。我气不打一处来，提起他的耳朵就往讲台上拉。那情形，真的有点像拉猪儿进杀场。
我把他拉到讲台上，他用手捂住自己被拉的那个耳朵。我厉声的叫他把手拿下来，他没法，只得顺从的把手拿下来，可怜巴巴的站在那儿。
这节课，他站在讲台上，虽说精神萎靡不振的，可也没有打瞌睡，看来不出狠招，不触及他的灵魂，是起不到作用的。
下课后，我把他叫到办公室。他又老老实实的跟我来到办公室。一路上，他一直用手把耳朵捂住。到了办公室，我嘲讽他道：“你把你那个猪耳朵捂倒做啥子，难道说你那耳朵好宝气嗦！”我走过去，叫他把手放下，我又用手提了下他的耳朵，他的脸烂了一下，显出痛苦的神色。我心里想，未必我刚才把他耳朵拉伤了。我便仔细瞧了瞧，原来他的耳根处已有血浸出。我在心里责怪自己刚才下手不该这么重，如果再重点，恐怕要把耳朵拉脱了。不过，基于老师的威严，威信，我自然是不会向他道歉的。但我也不再声色俱厉的了，我便跟他讲学习的重要性这些大道理，他只是不住的点头哈腰，也许在他看来，老师说的绝对是正确的。
我说完后，就叫他回去了。
二
后来，我听说我的一个同学是他的舅舅。我便把这情况跟同学说了。我的意思是要他教育教育他这个外甥，叫他以后上课少睡些觉。
谁知同学在听我讲后，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。然后，他说出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来。
“莫要说是娃娃儿，就是你大人来，你也得睡觉的！”`
我惊讶的问他是怎么回事。
他便把一切都告诉了我。
姐姐有三个小孩，在我班上读的是老大，小名大娃儿。姐姐家里的生活条件一直就很差，连捂五张嘴都成问题。去年，姐姐在背苕藤去地里栽时，摔倒了，那背篼绳竟把姐姐的颈椎勒断了。家里穷，没钱，不敢送医院，只能喊赤脚医生来看，姐姐曾天躺在床上呻唤连天的。村里的人听到，都说：“好遭孽哟！”都认为像这么干拖，肯定会拖死的，只是丢下三个娃娃儿太可怜了。那晓得姐姐竟没死，活了下来了，在村里人看来，简直就是奇迹。活下来的姐姐头向右斜歪着，好像那头是放在右肩膀上的一样，走起路来脚一高一低的，很让人担心她会摔倒的。
虽说姐姐成了这个样子，不过每天仍然要起早摸黑的下地干活。在农村是没有闲人的，除非你倒了床，起不来了。不然你怎么都要干活，重活干不了，轻活你也得干。
姐姐干活已大不如从前了。于是家里的三个小孩子也就得帮着大人干活了。人们说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其实那也是生活所逼出来的，他们也是没法子。
大娃儿不但要帮家里干活，还要在每天晚上出去打黄鳝、泥鳅，把打到的黄鳝、泥鳅拿到街上去卖，卖得钱好买油盐。
大娃儿打黄鳝、泥鳅的工具是蓄电箱，这蓄电箱有十多斤重，用它贮蓄的电能够打到黄鳝、泥鳅，打得好的时候，能打上好几斤。现在打黄鳝、泥鳅的人很多，他们附近一带的黄鳝、泥鳅几乎都打光了，得跑到十多里外去打。像这么小的孩子，背着十多斤的蓄电箱，跑那么远的路，真的无法想象他怎么能受得了。连一路的那些大人，都喊累到好恼火。等他们回来时，已是下半夜了，大娃儿合身倒在床上，睡上两三个小时，姐姐又会把他摇醒，叫他赶快起来去上学，你想想，他到学校来不睡觉那才是怪事呢。
等了会儿，同学又叹了口气说：“恐怕大娃儿不能上学了。”
我忙问他是怎么回事。
原来姐姐刚好不久，姐夫又得了哮喘病。他先前是没有这病的，他这病完全是拖出来的。因为他每次得病，都不会去看医生，一味的干拖，觉得比较严重了，就去买几包感冒冲剂，他是舍不得花那几个药钱。结果，把哮喘病拖出来了。平地上走几步路，出气都搞不赢的。坡上的活做不了了，家里的活也只能做轻巧的，像烧烧火啊什么的。就是做这些活，他也喊累得很。因为他就是坐到不动都显累的。没法子，大娃儿只得辍学了。这大娃儿真的懂事，大人喊他莫读，他就不读了，他也知道家里的艰难苦楚。想到这么小个娃娃儿就读不成书了，还得像大人样累死累活的，我这当舅舅的心里也是挺不好受的呢。
我没想到邓兵的家庭境况是这个样子，他这么小，就分担起家庭的重担来了，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的接受，没有怨言，像这样的小孩子真的是少见呢。这时，我对邓兵的看法已完全改变了。我本来想，以后邓兵上课睡觉，我再也不会打扰他了，等他好好睡，睡足了，晚上才好去打黄鳝、泥鳅。谁知现在却不能来上学了，我感到很惋惜。
我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粗暴的对待他，我犯下一个我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。现在，他辍学了，我也就没有了弥补错误的机会。
今后我一定要以此为鉴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，都得满腔热忱的关爱学生。
“哦，对了，老同学，大娃儿要我告诉你，他对不起你，他上课没认真听课，只是睡觉，影响了全班的学习成绩。”
我没想到在邓兵的心里，一直认为是自己对不起老师。我的眼角湿润了，我拍了拍同学的背说：“老同学，你给邓兵讲，他没有对不起老师，是老师对不起他，请他原谅老师。”
三
一次，我在集市上遇到正在卖黄鳝、泥鳅的邓兵，他喊了我，我走过去，却问他想不想读书，他点了点头，然后又摇了摇头。现在想来，我很是责怪自己的愚蠢，因为我那表面上的关心，其实是在伤害一颗纯洁的心。
他从筐里选了几根大的黄鳝，硬要送给我。我要付钱，他硬是不要。我把钱塞到他手里，他本想塞入我的兜里，也许是他怕把我的衣服弄脏了，便把钱丢到我买菜的筐里。
我没敢说他家庭条件差，我怕伤了他的自尊。我只是对他说：“邓兵，你收了钱我就要黄鳝，你不收钱，我就不要黄鳝。”我虽然知道他是实心实意的，可我知道他的家庭状况，我怎么忍心要他的黄鳝呢？
邓兵见我执意要付钱，急了，可他又说不出话来，很后，他急得都要哭了，带着哭腔对我说：“秦老师，你要是不收，那就是你看不起我。因为我读书不得行，上课打瞌睡，影响了班上的成绩。”
我听他这么一说，我的眼睛有点发涩，看来我如拒绝，就会伤害到这颗赤诚的心。我赶紧说：“我收，我收。邓兵，你虽然是我所教的学生中成绩很差的一个，可你却是我所教的学生中，很懂得尊敬老师的一个。”
邓兵在听我说出这番话后，憨憨的笑了。也许老师*一次表扬他，让他觉得很幸福吧。
此后，从他舅舅嘴里得知，邓兵十五岁后就出去打工挣钱了。他在打工时，除了自己吃的外，其余的钱全部寄了回来，不但把家里欠的钱还完了，还有了些节余。他还想修砖瓦房，让父母住到舒服些。
后来，由于他憨厚老实，吃得苦不怕累，老板很喜欢他，特派他去学习电焊，如今已学成回厂，待遇还可以，他便把父母兄弟都接到珠海去了，他要叫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过几天好日子。
我在心里祝愿他好人一生平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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